【一八】长沙异闻录

“你不要再用信子下棋了!”

齐铁嘴扑腾着从椅背落到椅子上。“到处都是你的口水。”

解九慢腾腾地落子,然后又把自己多盘了一圈,“那你就不要用翅膀。我每次看你现原形,口水就特别多。”

九爷这话说了几十年了,八爷也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只八哥,连毛都没掉过一根。

于是八爷继续不停地扑腾,一副明日过冬朝不保夕的样子。

解九爷不懂他这心神不宁。张启山去天津开会,顺便把尹家小姐送回北平。按理说该是一件叫人如释重负的事,但自打佛爷走了,齐铁嘴反而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。

“你不懂。”八爷忧心忡忡地解释,“尹新月她是人。”

“………有必要因为自己不是人而自卑吗?”九爷更不明白了,他觉得不是人挺好的,就比如他以前和美杜莎的一段风流韵事。

留过洋的妖怪真是特别烦,八爷腹诽。他变回人形,向窗外望去。

长沙城的天空被一分为二,朱红色与蓝紫色的光芒泾渭分明地笼罩在百姓们头上,那是凡人看不见的气。倘若张启山没有离开长沙,此刻长沙城该被另一股气所笼罩,那金光可使得夜晚都亮如白昼。

想到此处,齐铁嘴又有些低落。

相思之苦从来穿肠,九爷也不是只会落井下石的损友。他问齐铁嘴,“你要是担心,不如算一卦?”

八爷很利落地翻了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白眼,回答道,“算了,大凶。”

 

事实上齐铁嘴每次卜卦,只要和张启山有关,卦象几乎都是大凶。

穷奇是凶兽,凶且少见。齐铁嘴化形三百余年,也只见过张启山这么一只。

张启山进长沙城的那日在冬十月,那年冬天长沙虽冷过往常,却也比不得东北寒风积雪席卷而来的寒意。那寒意裹挟于张启山周身,同他一起涌进了长沙城。

齐铁嘴那晚是被冻醒的,抑或在梦中便被那凶兽的气势所惊扰。朔风穿窗而过,人形化作少年模样的齐铁嘴自战栗中倏忽醒来,自己还未反应,便已被迫现出了原形。他茫然展翅,在长沙天际望见北方一只似虎似牛的妖怪自城墙跃下,肋生两翅,神佛难挡。

穷奇虽然妖气冲天,映得长沙城天空一片几近刺目的白茫茫。但上古凶兽的威压仍如夜晚的阴云一般,沉甸甸压在齐铁嘴的背上,提醒他这还是个寒冷漫长的冬夜。

齐铁嘴从那天开始就知道张启山惹不得。

但即便知道惹不得,当时他还是盘旋于低空,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穷奇走进长沙城。夤夜城也是空旷的,只有晚归的工人或者刚度过灯红酒绿的夜生活的交际花们。他们毫无察觉的与穷奇擦身而过,并不知道长沙自此之后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。

行至城中心时穷奇停了下来,他抬头望了一眼星月遁形的天幕,忽而长啸一声。随即,受他所感,东方有帝江冲天而起,引吭作和。西边又有梼杌啸声相伴,穿透苍穹。

湛金,赤红,蓝紫之气,便是自那天开始经年笼罩在长沙上空。

据说那天晚上大多数长沙人都做了同一个梦,梦见大火中生出一只飞虎。当他们醒来后互相谈起却毫无头绪,就只能将这当做长沙城中又一桩难解的异闻,聊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去了。

而在大多数人梦见飞虎的时候,齐铁嘴终于适应了那威势,可以再次化作人形。他连夜翻找典籍,在《神异经》中查得记载:

西北有兽,其状似虎,有翼能飞,便剿食人,知人言语,闻人斗辄食直者,闻人忠信辄食其鼻,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,名曰穷奇。

齐铁嘴合上书,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。

 

九门提督头一次开会定在了二月红家。距离张启山进长沙还不到三个月。

长沙城里来了大妖怪,对于凡人来说不过是又多了几件解释不清的怪事,但对于其他妖们来说,却足以为此动荡不安上一年了。

鸟类的听力灵敏,常有风把长沙山间灵兽精怪们的闲谈送进齐铁嘴的耳中,也常有小妖怪跑进长沙城,就为了远远看一看传说中的凶兽。齐铁嘴听得多了,虽然自己还没见过张启山,却也有了个煞气逼人的大概印象。

所以去开会那天,他一路上总是在琢磨,怎么能显得自己像个坏人,给张启山留个好印象呢?

这样想了又想,不知怎么回事,到了二月红家时,他又现了原形。

“你现原形讨嫌不咯!”二爷说他,“有没有让下人看见?!”

谁也不知道二月红究竟在长沙多久了,以致于他作为一个说长沙话的妖怪也理所应当。二爷是极少现原形的,一是因为凶兽少见,二是因为他嫌自己的原形没有脑袋。

这理由谁都知道,但谁都不说。

“一只八哥,别人看见了也没啥。”齐铁嘴回答。

结果受他影响,当天来开会的几位,全都现了原形聚在正堂里。只除了二月红和张启山。

张启山来得晚些。他人形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相貌英俊,不苟言笑。主位是给他留着的,进门时齐铁嘴灵光一闪——或者说脑子一热,扑腾着飞到了吴老狗的头上,落下了。

这样肯定不像好人了吧。齐八爷心想。

随后吴老狗就猛地跳起来想把他甩出去,一片鸡飞狗跳中狗五还吼他,“你看下次打麻将三缺一老子还救不救你的场。”

他们两个妖怪斗法,也只靠嘴上功夫与先天条件,谁都不用法术,也分不出胜负。最后还是解九仗着身形优势,一尾巴甩过来,他们才消停了。结果当天开会的其他时候张启山老是望向齐铁嘴的方向,八爷被他盯得发毛,还忍不住心想,自己会不会坑了狗五,回头穷奇会把狗五吃了。

当然他和狗五后来都活得好好的。不过从第一次见面之后,九门互相熟识互相帮衬,张启山下斗的时候却只带道行不足四百年的齐铁嘴。八爷后来旁敲侧击打听过这是为什么,穷奇和他说,第一次开会的时候,一群妖里,我就看你特别显眼。

八爷想想原型或黑或灰的几位,再瞧瞧自己,觉得自己这身羽毛是挺鲜亮的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在长沙最开始的传说里,张公馆的原址是闹鬼的。

那原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,但不知从何时开始,主人总是或暴毙横死,或精神失常。甚至不管白天夜晚,有人经过时,常能听到若隐若现的幽怨曲声。时间久了,这处宅子也就荒废了。

齐铁嘴早就听过这传言,但之前从未探究过。这世上的奇闻异事太多,许多在妖怪们眼里不过是平常小事,若是件件都一探究竟,只怕几百年的寿命也不够用。不过张启山这次看中了这处宅子,叫齐铁嘴陪他去看,八爷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好奇心。

他知道这宅子不对劲,但不见妖气,白日里也不该有鬼,就问张启山知不知道。

“是个时日无多的妖怪,妖气太弱,你道行浅,所以看不出。”张启山和他说。

和张启山比起来,齐铁嘴道行简直浅之又浅。因此他也不生气,笑眯眯地默认了。八爷平日里话多,因此抿着嘴笑的时候显出几分乖巧的腼腆来。张启山看他笑,自己嘴角也露出个浅笑,拽着他迈进了门。

他们两个后来在宅子的花园里找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精。

是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,妖怪与凡人相恋,匆匆几十载后便天人永隔。妖怪却还守着旧日的屋宅不肯放手,害死了所有买下这所房子的人,整日里只独自怀念往昔时光,无心修炼,以致自己都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。

齐铁嘴很有些唏嘘。他是个单纯的妖怪,自己未曾经历过许多故事,就很容易被别人的故事打动。张启山却不然。他利落地杀了那只狐狸精,并听从了齐铁嘴的请求,按照狐狸精的遗愿将她的尸体埋在了旧宅的某处。

“她虽然罪有应得,但最后的心愿却不伤天害理。”齐铁嘴这么说。随即他意识到,从张启山的行为来看,穷奇的善恶观分明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。齐八爷一拍脑门,感慨道,“尽信书果真不如无书啊!对不住狗五了!”

后来张启山将这房子付之一炬,在地皮上又重新盖出一栋张公馆来。他又叫人移来一尊佛像,立在狐狸精的葬身之处。竣工那日他同齐铁嘴说,这狐狸精妄做了几百年的妖怪,竟还不懂得何为放手。倒不如超度了她,叫她下世为人。

穷奇说这话是不含悲悯的,至多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。但长沙城里百姓不知道这事情的原委,都传言是张启山请来这尊大佛,才镇住了鬼祟,得以安居。张大佛爷的名号,也自此在长沙城里传扬开来。齐铁嘴后来每次听人献宝一样地谈起这个故事,总是忍不住会心一笑。

毕竟,这已经是长沙的众多异闻里,最接近真相的一个了。

 

结果这件事没过多久,二月红就娶了丫头。

凡人寿命不过百年,人妖相恋,相守至多几十载。可二月红成亲才不久,丫头就显出体弱多病的苗头来,药石罔医,病得重时几十载相守竟都像是奢望。

齐铁嘴就又想起那个狐狸精。不由得感慨情之一字,最为伤人,对妖怪来说更如飞蛾扑火。

解九说他傻,“我问你,你做妖怪做的好好的,为什么要入世?”

八爷语塞,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入世。

九爷无可奈何地叹口气,“反正不是为了要挣钱吧?”

金银财宝人间富贵,对妖怪们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。谁都愿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,但也却都不至于为了这个到人世里走一遭。就如同九门下斗,为的也是墓里的天材地宝,明器只不过是凡人喜欢的东西,他们顺便带出来。

“大家入世,不就是为了尝一尝这人间滋味吗。”解九告诉齐铁嘴,“生老病死,正是人间滋味。所以凡人们做的,妖怪们也都想试试。你说二爷是飞蛾扑火,其实是你自己胆小,因噎废食。”

九爷就是太聪明了,聪明的有时候齐铁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。于是八爷跳起来反问他,“你胆子大你为什么总和外国妖怪谈恋爱?!”

九爷十分生气,并向他露出了毒牙。

后来齐铁嘴找机会问了问张启山他为什么入世。

“天下大乱,该当我出山。”张启山回答他。

只有张启山会说这种话,也只有张启山说出这种话还理所应当。齐铁嘴伸出两个大拇指,笑眯眯地吹捧张启山,“佛爷果然是非常之妖!”

八爷对这个答案颇为满足。倘若张启山也说为了人间滋味的话,他想,那可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毕竟生老病死,他齐铁嘴都没有。可再转念一想,齐八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。

听张启山这话,他分明还是信天道命数的。然而每次下斗,齐铁嘴要卜卦时,张启山都说自己不信命,叫他不要算。“佛爷!你怎么言行不一呢?!”八爷愤愤然地质问,疑心是自己的专业素养受到了怀疑。

这场对话发生在张公馆的会客厅里,张启山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,回答他,“窥测天机有损命数,你本就道行浅,给普通人算算也就罢了,其他时候还是少卜卦为好。”

齐铁嘴慢慢琢磨张启山的言下之意,悟出来他这好像是在心疼自己,于是一不小心红了脸。

张启山又问他,“妖怪们很少学习卜卦之术,你术法不精,为什么却如此醉心先天八卦。”

这又是一个有点冒着八爷独有傻气的故事了。齐铁嘴在成妖时,是有个主人的。主人是个老头,于是八爷心想再陪上老头几年,等他寿终正寝自己再去逍遥山水。谁知道清兵入关那天,前主人痛哭一场,投了湖。

八爷迷迷糊糊是明白老头为何而死的,于是自己开了笼子,离开北京,遁入了深山老林,等到听说北京后来又改叫了北平的时候,他才又入了世。在山林里几百年,他记得旧主生前热衷八卦推演,于是自己也勤加研究,却疏于术法。

所以张启山当初给那狐狸精下判语的时候,八爷想起自己,总觉得自己也被敲打了。故此他把这个故事说给张启山听,还有些心虚。

但张启山含笑听完了他这个故事,未置一词。大妖怪高深莫测起来实在是很吓人,八爷忙不迭地转移了话题。他半分好奇半分闲扯地问张启山,“佛爷,可是不卜卦的话,我也不会干什么了。你为什么下斗总带着我啊?”

他问完张启山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沉默了一会才慢条斯理地开口,“因为我喜欢。”

齐铁嘴被穷奇目不转睛地盯着,感觉自己颈上的毛都要炸起来了。他也不敢问佛爷你到底喜欢什么,就从沙发上窜起来落花流水地告辞了。

回家后八爷左思右想,鼓起勇气给自己和张启山卜了一卦。那是唯一一次和张启山有关结果却不是大凶的卦。卦象显示红鸾星动,主桃花。八爷目瞪口呆盯着那卦象看了十几分钟,然后惨叫一声,抱着头在屋里转了十几圈,又化成原形在屋里飞了十几圈,还掉了好几根视若珍宝的羽毛。最后他才壮士断腕般地在屋梁上落了脚,对自己说,得了,你也不是不窃喜嘛。

窃喜的八爷没过几天,就被张启山扛上了张公馆的床。

“今天教你双修。”穷奇面无表情地和他说。

栽进床里的时候齐铁嘴大脑一片空白,听张启山这么一说,他索性眼前一黑,现了原形。

张启山更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在床上扑腾。

“佛……佛爷,我就是有点紧张,不不不不不……不是不想学。”

张启山嗯了一声,示意他变回来。然而八爷努力了半晌,最终只能可怜兮兮地说,“变不回来了。”

张启山于是也现了原形,跟他说,现在变吧。

“这样更不行了啊。”齐铁嘴原本想这么说,但鬼使神差地,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穷奇,伸出翅膀想去试一试穷奇那刺猬一样的毛发,翅膀相触的那一刻,齐八爷就又人形躺在床上了,手还搭在已经同时变成了人形的佛爷腰上。

然后张启山一把扯开了齐铁嘴的长衫,同时给他讲起了双修的要诀。

一番云雨之后张启山还问他,“学会了吗?”八爷早已被折腾得连话都说不出,自然将什么大周天小周天早就抛之脑后了。张启山看他不说话,笑着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,道,“没关系,以后多练练,总能学会的。”

八爷是个好学的妖怪。虽然佛爷日后确实有事没事就抓着他“练练”,但回家之后,他还是翻找典籍,想自我提高。双修之法千奇百怪各有不同,八爷翻遍了书房,最终确定的只有一点。以穷奇和他的道行差异,双修对穷奇来说毫无益处。

八爷抱着书,自己琢磨来琢磨去,又呲着两颗虎牙笑了起来。

 

 

“即便是凶卦,我看和那位尹小姐也没什么关系。”九爷继续说,“她不过是个年轻的人类小姑娘罢了。”

以前九爷教育八爷,现在八爷终于要教育九爷了,“正因为是人,才与众不同。”八爷说,“自古以来,传诵的都是人妖之间的爱情故事,你听过妖妖之间的著名爱情故事吗?”

解九对齐铁嘴这无懈可击的逻辑回以白眼,“那你也不该对佛爷这么没信心啊。”

齐铁嘴心说你不懂,他老是想起张启山说过的话来,于是就担心他在张启山眼里也是枉做了几百年妖怪,竟也学不会妖怪的洒脱。他就是这样,既做不成洒脱的妖怪,又没有生老病死做不成人。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

九爷落下最后一子,宣告了这盘棋局的终结,“你这样心不在焉的,下棋也没意思。倒不如去找狗五打麻将,我倒还能赚点闲钱。”

正这样说着,外面就有管家通报说佛爷府上有人来。解九和齐铁嘴赶紧化作人形开了门。来的是张启山手下的一名军士,来给齐铁嘴送电报。

八爷急急忙忙地把电报打开,上面也是张启山一贯少言寡语的四个字:已归,勿念。

齐铁嘴立刻喜笑颜开地把军士打发走了。“先别急着乐。”九爷在身后一戳他,“看天。”

老八一抬头,差点被大群的蝴蝶迷了眼————那是张启山答应过要教他的法术,驱蝶为信————他摊开手,看见成群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蝴蝶最终化作一块锦帛落在他手上,上面却还是写着同样的四个字。

解九从后面探头忘了一眼,随即冷哼一声道,“兴师动众。”

长沙城里那天很多人都看见一大群的蝴蝶飞进了解府,却再也没有飞出来过。有长者说这是祥瑞之兆,也有中年的商人说,九爷必定是得了什么异宝,但解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。这件事只能又成为长沙城中的一桩异闻,被演化出多种版本,口口相传去了。

后来八爷遇见有人来向他打听解府发生了什么,八爷但笑不语。

他心想,这世上虽然没有妖与妖的爱情故事,但众人互相传诵的异闻里,总也与我们相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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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九爷机缘巧合之下终于得知了八爷那段时间的心理活动,知道真相的九爷翻了个白眼,告诉八爷,“你这么能浮想联翩,还是欠佛爷管教!”


——END——
最后一句简直是对这篇文自我吐槽,我只是想写个妖怪的故事,结果写出来莫名矫情而且脑洞圆不上烂尾了……唉,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。
老八是八哥是菜刀和我说的,后来她嫌八哥不高大上,说要找个能知天命的神兽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不过八哥才可爱嘛……

能忍受原来格式的,你们都太厉害了………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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